第(2/3)页 我们看贾府里花消无度,会有种错觉:一千两银子似乎不值什么。但是看到第五十三回《宁国府除夕祭宗祠荣国府元宵开夜宴》乌进孝送年礼一段,我们才会真正了解到两三千银子对贾府意味着什么。 贾珍嫌乌进孝租子交少了,说:“我算定了你至少也有五千两银子来,这够作什么的!如今你们一共只剩了八九个庄子,今年倒有两处报了旱涝,你们又打擂台,真真是又教别过年了。”乌进孝道:“爷的这地方还算好呢!我兄弟离我那里只一百多里,谁知竟大差了。他现管着那府里八处庄地,比爷这边多着几倍,今年也只这些东西,不过多二三千银子,也是有饥荒打呢。” 原来荣国府里一年的田庄进项也不过两三千两银子。不但要应付上下老小的日常开销,还要筹备逢年过节的庆典盛筵,外有打点亲朋贵戚的礼品应酬,这就难怪凤姐一直叹息入不敷出了。 贾珍又说:“(皇上)岂有不赏之理,按时到节不过是些彩缎古董顽意儿。纵赏银子,不过一百两金子,才值一千两银子,够一年的什么?” 宫廷赏赐,田庄进奉,这两项便是贾府最主要的收入来源了。最多再加上贾政等人的俸禄,毕竟有限。可是看荣宁二府大手大脚的花费阵仗,倒像随手能拿出几万两银子的架势。 如此外强中干,就难怪王熙凤要广开财路,在意那年息一千两银子的放贷生意了。 府里众人只知按时领取月银,对进项既不清楚,对开销亦无概念,所以只管清高度日;但是王熙凤不一样,她是内管家,对于贾府的账目清清楚楚,排场比别人大,忧患意识也比别人强。 从理念上说,王熙凤要比众人眼光远,起步早,可谓生财有道;只是从做法上讲,却太重利薄情,比起草根阶层“轻财尚义侠”的醉金刚倪二,可就差得远了。 但是同时,凤姐又一边敛财,一边败家。敛财时比谁都贪,败家时比谁都大手大脚。 第二十三回中,贾芹因为母亲周氏擅于向凤姐献媚,便得她相助谋了一个管和尚道士的肥差。 且说那十二个小沙弥和十二个小道士挪出大观园来,贾政本来是打算发到各庙分住的,并不费什么银两物力。但是凤姐因为喜奉承炫权力,应了周氏,便向王夫人说了一番闲话: “这些小和尚道士万不可打发到别处去,一时娘娘出来就要承应。倘或散了,若再用时,可是又费事。依我的主意,不如将他们竟送到咱们家庙里铁槛寺去,月间不过派一个人拿几两银子去买柴米就完了。说声用,走去叫来,一点儿不费事呢。” 贾政和王夫人都是不管事的,便都听信了此言。然而后文写贾芹谋得差使,凤姐又作情央贾琏先支三个月银粮,“白花花二三百两”,这可和前头她说的“月间不过派一个人拿几两银子去买柴米”相差太大了。 第二十四回中贾芸求差也是这般,因求贾琏而不得,遂向倪二借了十五两银子去香铺买了些冰片麝香来送与凤姐,只为会说话,哄得凤姐高兴,便立刻得了种树的差使,写领票批了二百两银子出来,只拿了五十两买树,后面带人进来种树,人工想必没多少银子的,于是一百五十两便净落了。 贾芹和贾芸,还只是贾府远房子孙,好不容易才谋得一回差使的,此两回集中一写,以小见大,不难想象府中其他有职之人是如何中饱私囊的。正如贾蔷下苏州采办时,贾琏说的:“这其中花头可大。”显然贪污已经成了例,贾府上下向来都奉行的是逢十减半。而这歪风恶习,正是上行下效,从贾琏和凤姐这对当家人起的头。 第四十三回《闲取乐偶攒金庆寿》中,贾母提议众人凑份子给凤姐过生日,赖大之母说:“少奶奶们十二两,我们自然也该矮一等了。”贾母道:“这使不得。你们虽该矮一等,我知道你们这几个都是财主,果位虽低,钱却比他们要多。” 庚辰本在此双行夹批: “惊魂夺魄,只此一句。所以一部书全是老婆舌头,全是讽刺世事,反面《春秋》也。所谓‘痴子弟正照风月鉴’,若单看了家常老婆舌头,岂非痴子弟乎?” 为何“惊魂夺魄”?因为这说出一个可怖的事实,也是败家的根本:就是家奴们的财富往往比主子还丰厚,各个都是财主。 为何会这样?自然是公中侵吞,中饱私囊。给公家做一分的活,倒要叫上十分的苦,中间全是油水。而且这已经是公开的秘密。 因贾母怜恤李纨,凤姐卖乖说,李纨的一份自己代出了,过后却又私自扣下。尤氏追讨说:“昨儿你在人跟前作人,今儿又来和我赖,这个断不依你。我只和老太太要去。”凤姐儿笑道:“我看你利害。明儿有了事,我也‘丁是丁卯是卯’的,你也别抱怨。”尤氏只得罢了,且将平儿的也还了,明言说:“只许你那主子作弊,就不许我作情儿?”之后越发连鸳鸯、彩云乃至周赵二姨娘的也都还了,且说:“凤丫头便知道了,有我应着呢。” ——既然互有把柄,谁也不干净,自然可以大方做人情,谁也别查谁的账! 这也和今天许多大公司的弊端是一样的,至清则无鱼,那些坚不受贿的中层领导往往人缘不好,因为太干净了,让别人难做;而那些举报贪污的小喽罗往往下场惨淡,因为众人皆秽,容不下仗义直言者。甚至有些老板都不喜欢太正直的下属,因为拿不着你的把柄,也就不敢对你太拿捏颐指,气势凌人。 四十四回中,鲍二家的自尽,贾琏给了二百两银子发送,之后命林之孝将那二百两入在流水账上,分别添补开销过去。 身为主子如此明目张胆地贪污做假账不说,最让人触目惊心的是他还求着管家给自己帮忙。这是反过来让下级捏了上司的把柄,那么这管家自然也免不了贪贿瞒赃种种手段了。 贾府主仆上下沆瀣一气贪赃瞒骗,贾府又怎么能不倒不败呢? 以四十三、四十四两回遥映后面《欺幼主刁奴蓄险心》,更觉惊心。谁是刁奴呢?自然从赖大这首席管家算起,余者如并提的赖升、林之孝、单大良、吴新登等,也都是一般城府。以这些人在贾府的地位和影响力,可以起到的作用无异于翻云覆雨,凤姐力绌、探春远嫁后,谁还能震压众人? 因此探春说:“可知这样大族人家,若从外头杀来,一时是杀不死的,这是古人曾说的‘百足之虫,死而不僵’,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,才能一败涂地!” 值得注意的是,十六回中凤姐放贷的事是着紧瞒着贾琏的,生怕他把“油锅里的钱捞出来花”。但到了七十二回《王熙凤恃强羞说病》的时候,已经当着贾琏的面公开谈论了: 凤姐忙道:“……旺儿家你听见,说了这事,你也忙忙的给我完了事来。说给你男人,外头所有的帐,一概赶今年年底下收了进来,少一个钱我也不依的。我的名声不好,再放一年,都要生吃了我呢。”旺儿媳妇笑道:“奶奶也太胆小了。谁敢议论奶奶,若收了时,公道说,我们倒还省些事,不大得罪人。”凤姐冷笑道:“我也是一场痴心白使了。我真个的还等钱作什么,不过为的是日用出的多,进的少。这屋里有的没的,我和你姑爷一月的月钱,再连上四个丫头的月钱,通共一二十两银子,还不够三五天的使用呢。若不是我千凑万挪的,早不知道到什么破窑里去了。如今倒落了一个放帐破落户的名儿。既这样,我就收了回来。我比谁不会花钱,咱们以后就坐着花,到多早晚是多早晚。” 如此明白地说出“放账”之事,可见已经力绌途穷,捉襟见肘,犯不着再瞒贾琏了。脂批在凤姐说她做了一个被人“夺锦”的梦后批示:“实家常触景闲梦必有之理,却是江淹才尽之兆也,可伤。” 凤姐才穷,贾府运尽矣,的确可伤! 怀才不遇的林红玉 (一) 《红楼梦》虽是一部情书,然而完整的爱情故事,除了宝玉情史之外,大概就只有三段,一是贾琏与尤二姐,二是柳湘莲与尤三姐,第三就是贾芸和小红了。其余的如张金哥与刘守备儿子,司棋与潘又安,甚至彩云、彩霞与贾环,不过是轻描淡写,有梗概而无细节,有片断而无始终。 而小红与贾芸却不同,从他们的邂逅、重逢、换帕、订情,以及两个人各自为事业前途的钻营、困顿、拔升,作者一一写来,纹丝不乱,只可惜未看到终局。 贾芸初遇小红是在宝玉的外书房绮霰斋,正等得不耐烦,只听门前娇声嫩语的一声“哥哥”,小红出场了。林之孝夫妻俱在贾府谋事,应该不只小红一个女儿,或者还有个儿子,作为家生子儿,也都只能是贾府的奴才,如李贵般担任宝玉的奴仆小厮之类,小红出来,大约就是为了寻自己的亲哥哥。 文中借贾芸之眼看去,写出“是一个十六七岁的丫头,生的倒也细巧干净。”那丫头听茗烟说了贾芸身份,“方知是本家的爷们,便不似先前那等回避,下死眼把贾芸钉了两眼。”又告诉道:“他(宝玉)今儿也没睡中觉,自然吃的晚饭早。晚上他又不下来。难道只是耍的二爷在这里等着挨饿不成!不如家去,明儿来是正经。便是回来有人带信,那都是不中用的。他不过口里应着,他倒给带呢!” 既然是“下死眼钉了两眼”,可见心思;而书中说“贾芸听这丫头说话简便俏丽,待要问他的名字,因是宝玉房里的,又不便问”,分明也是有意的,而且一边走一边回头,“眼睛瞧那丫头还站在那里呢。” 一个回头,一个驻望,简直是一见钟情嘛。 这时候我们还并不知道小红的名字,只知生的“细巧干净”,“说话简便俏丽”,是宝玉房里的丫头。 中间插过一段贾芸谋职成功的职场戏后,又写宝玉回房喝茶,偏众人都不在屋里,正要自己动手,背后有人道:“二爷仔细烫了手,让我们来倒。”——又是一个先声夺人。 这是又一次的绝妙亮相,宝玉一面吃茶,一面打量,只见她“穿着几件半新不旧的衣裳,一头黑鬒鬒的头发,挽着个髻,容长脸面,细巧身材,十分俏丽干净。”——就此“在玉兄处挂了号”。 这丫头回了芸儿的话,使我们知道此丫鬟就是方才外书房的那丫环,并借宝玉之口问道:“你也是我这屋里的人么?”“你为什么不作那眼见的事?” 倘若二人有更多的时间相处,故事本来可以有进一步发展的。红玉长得漂亮,说话又灵巧,只要入了宝玉的眼,即使不能晋身为袭人、晴雯那样的一品大丫鬟,但成为芳官、四儿那样受宠的二等丫环总是可以的吧? 设想一下,如果宝玉问:“你叫什么名字啊?”小红说:“我叫小红,原名林红玉,因为重了二爷和林姑娘的玉,改名叫小红了。”宝玉会做何感想呢?林红玉,林黛玉,只有一字之差。这样一个秀外慧中的小丫环,这样奇特鲜明的出场,难道不会在宝玉心上留下极深的印象么? 第(2/3)页