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十四回 醉金刚轻财尚义侠 痴女儿遗帕惹相思-《西岭雪一回一回解红楼》


    第(1/3)页

    贾芸借贷

    第二十四回的庚辰本与蒙府本俱有回前总批曰:

    “夹写‘醉金刚’一回是书中之大净场,聊醒看官倦眼耳。然亦书中必不可少之文,必不可少之人。今写在市井俗人身上,又加一‘侠’字,则大有深意存焉。”

    另外传说中的靖藏本,有段更重要的回前批:

    “‘醉金刚’一回文字,伏芸哥仗义探庵。余三十年来得遇金刚之样人不少,不及金刚者亦不少。惜不便一一注明耳。壬午孟夏。”

    本回中,贾芸第一次出场,但其事端,却发于二十三回开篇。凤姐向贾琏要差使给贾芹,贾琏说:“西廊下五嫂子的儿子芸儿,来求了我两三遭,要个事情管管。我依了,叫他等着,好容易出来这件事,你又夺了去。”

    此回紧承上回,便写贾芸来寻贾琏打听事情可有下落,恰遇见宝玉。便借宝玉之眼为他画了幅像:容长脸儿,长挑身材,年纪十八九岁,生得斯文清秀。用宝玉的话说是:“倒像我的儿子。”

    贾芸明明比宝玉大了四五岁,却被说成儿子。宝玉此言可谓托大。但是从辈分上讲,倒也并不未过,因为贾芸本来就是他的子侄辈。

    宝玉向来只喜欢女孩儿的,若是对哪个男人高看两眼,多半这男子身上有女儿气,长相俊美,可见贾芸人物不俗。从后文的行为举止来看,手段才干也是相当不凡。

    若论身世,贾芸的遭遇更是有点像林黛玉的:自幼丧父,家产被舅舅卜世仁借着帮忙办丧事之便贪没霸占,薄田房屋尽皆失去,弄得家徒四壁,为了筹备礼物打点凤姐,只得来向舅舅借贷。那卜世仁非但不帮,反而踩踏挤兑,拿外甥同贾芹作比,说:“你但凡立的起来,到你大房里,就是他们爷儿们见不着,便下个气,和他们的管家或管事的人们嬉和嬉和,也弄个事儿管管。前日我出城去,撞见了你们三房里的老四,骑着大叫驴,带着五辆车,有四五十和尚道士,往家庙去了。他那不亏能干的,这事就到他了?”

    这真是伤心刺肺之语。且不说若非凤姐加塞,这管和尚道士的差使原本就是贾芸的,只说贾芸原是贾府正经子侄,同贾琏和宝玉都是可以对面过话的,如今却被舅舅说成连爷儿们都见不到,撺掇他向管家求情,真可谓“狗眼看人低”;而贾芹分管的二十四个小道士沙弥也被卜世仁翻倍说成了四十五个,又极力艳羡人家能干,真是成王败寇,最能踩踏自己人的,正是至亲至近之人,怎不让人寒凉?

    舅舅如此,舅母更是连一餐饭尚且吝惜,世情凉薄,亲情冷漠,《红楼梦》中描写市井嘴脸,以此回为最!

    但是贾芸原是有分寸有心机擅言谈的人,他从贾琏处失意归来,并不抱怨赌气;被舅舅排揎一顿,也没有恶语相向,回家后更不向母亲提起一字,可见纯孝;而路遇醉金刚倪二时,一句:“老二住手,是我冲撞了你。”斯文威严。而倪二转口称“原来是贾二爷”,亦可见贾芸平日在街上走动,也是深得人敬重,有身份有威望的。

    而他奉承凤姐的一番话,更可见其心机通透,言谈便给,每一句话都说到了凤姐心里去。托言母亲昨晚惦记凤姐,说“婶子身子生的单弱,事情又多,亏婶子好大精神,竟料理的周周全全,要是差一点儿的,早累的不知怎么样呢。”不但夸赞了凤姐能干,更体贴了凤姐身弱,这也正是凤姐此阶段面临的真实境况,简直有知己之感,因此大为受用。

    便是送礼,也不直说是送礼,而是说“也没个人配使这些”,“方不算糟蹋这东西”,不但送礼恰恰送得人刚好适用,还要送得不露痕迹,好像肯收礼是给了自己多大面子似的,让人家不收都不行。这就是会说话会送礼的能耐了。

    所谓“世事洞明皆学问,人情练达即文章”,宝玉最不擅长的事,贾芸偏偏来得,而其相貌偏和宝玉有几分相似,又是一个“廊下的二爷”,正是于相似处见不同,仿佛是作者在贾芸身上寄予了一个俗世里更窘困但也更机辩的宝玉,是宝玉在市井生活中保持纯厚天性的一个出口。

    所以,贾芸会在困境中遇到醉金刚倪二这样的义侠,得其慷慨解囊。而后来宝玉身处困境,仗义相助、探他慰他的,也正是小红、茜雪这些不得志的怡红旧人。

    正是“仗义每多屠狗辈,从来英雄出蒿莱。”

    第二十六回《蜂腰桥设言传心事》,小红感慨“千里搭长棚,没有不散的宴席”一段,甲戌本有两段批语:

    “红玉一腔委屈怨愤,系身在怡红不能遂志,看官勿错认为芸儿害相思也。己卯冬。”

    “狱神庙红玉、茜雪一大回文字惜迷失无稿。”

    次回应答凤姐一番话后,庚辰本又有两段眉批:

    “奸邪婢岂是怡红应答者,故即逐之。前良儿,后篆儿,便是确证。作者又不得有也。己卯冬夜。”

    “此系未见‘抄没’、‘狱神庙’诸事,故有是批。丁亥夏。畸笏。”

    这两段话自相矛盾,自我修正,前一段应该是第一次看到此节时写下,而后一段则是第二次重看时更正前一段话的;又或者两段批语非出自一人之手,畸笏叟是知悉红楼后文的,了解“抄没”、“狱神庙”佚文之人,遂有批语指正前人之误。

    另外,第十二回有一段批语虽然未提小红,却也与狱神庙有关,原文作:

    “茜雪至‘狱神庙’方呈正文。袭人正文标目曰‘花袭人有始有终’,余只见有一次誊清时,与‘狱神庙慰宝玉’等五六稿,被借阅者迷失,叹叹!丁亥夏。畸笏叟。”

    这段话和前面“抄没”、“狱神庙”一段,在时间上完全一致,应该是畸笏在同一次翻阅时批下的。因丢失了五六回稿件,每次见到小红文字便感叹一回,可见“狱神庙”乃是小红正文。

    而靖本回前批说“伏芸哥仗义探庵”,这“庵”与“庙”究竟是同一件事还是两处故事,不得而知。

    几段话连起来,可以得到一段相对完整的故事情节:贾家被抄没之后,宝玉曾一度身陷狱神庙,小红和茜雪前来慰问——这般雪中送炭之情,正与前文倪二助贾芸相类同。

    贾芸和小红,在书中俱属于“怀才不遇”型,而这正是作者“无才可去补苍天”的最大悲愤。作者在这二人身上是倾注了真感情的,所以才会取了“林红玉”这么尊贵的名字,并选择她与贾芸成为自己的俗世化身,在他们的故事里寄予了许多自己对生活的真实感慨。

    细读林红玉与贾芸的故事,也许会让我们看到一个更加世故但也更加真实的贾宝玉与林黛玉。

    凤姐的敛财与败家

    王熙凤无疑是荣宁二府里最擅于敛财的女子,但同时也属这个当家人最会败家。

    她的赚钱之道有两大法门,一是受贿,二是放贷。

    第十五回《王熙凤弄权铁槛寺》是熙凤弄权敛财、罔顾人命的一次集中表现,为三千两银子就草率从事,害死张金哥与守备儿子两条人命。书中且说:“自此凤姐胆识愈壮,以后有了这样的事,便恣意的作为起来,也不消多记。”可见这样的赃银还收了不知多少。

    关于凤姐放高利贷银子赚体己,书中描写甚多,草蛇灰线,仗脉千里,是很有层次和连续性的。

    第一次露头是在十六回,贾琏从苏州回来,恰值旺儿媳妇送利银来,平儿连忙代凤姐打发了。回来向凤姐说:“奶奶的那利钱银子,迟不送来,早不送来,这会子二爷在家,他且送这个来了。幸亏我在堂屋里撞见,不然时走了来回奶奶,二爷倘或问奶奶是什么利钱,奶奶自然不肯瞒二爷的少不得照实告诉二爷。我们二爷那脾气,油锅里的钱还要找出来花呢,听见奶奶有了这个梯已,他还不放心的花了呢。”

    ——这里只提了一笔“利钱银子”,并未细说来龙去脉。

    到第三十六回时,又云里雾里提了一笔,王夫人说有人抱怨短了一吊钱,凤姐自然知道这告密的人准是赵姨娘无疑,立刻回答:“姨娘们的丫头,月例原是人各一吊。从旧年他们外头商议的,姨娘们每位的丫头分例减半,人各五百钱,每位两个丫头,所以短了一吊钱。这也抱怨不着我,我倒乐得给他们呢,他们外头又扣着,难道我添上不成。这个事我不过是接手儿,怎么来,怎么去,由不得我作主。我倒说了两三回,仍旧添上这两分的。他们说只有这个项数,叫我也难再说了。如今我手里每月连日子都不错给他们呢。先时在外头关,那个月不打饥荒,何曾顺顺溜溜的得过一遭儿。”

    到这时,因为凤姐分辩得清楚,看官也就如王夫人一样被轻轻蒙过,仍然不解其意。直到第三十九回,袭人找平儿问月钱为何迟放,平儿方细说缘由:“这个月的月钱,我们奶奶早已支了,放给人使呢。等别处利钱收了来,凑齐了才放呢。”明明白白交代王熙凤是放高利贷去了。

    我们这才知道,赵姨娘并未冤枉凤姐,果然是她扣着月钱不肯发放,为的是凑足银子放利。平儿同袭人说话回来,即命小厮去通知旺儿:“就说奶奶的话,问着他那剩的利钱,明儿若不交上来,奶奶也不要了,就索性送他使罢。”可见凤姐一直是卡着时间来放贷的,利钱确实收得迟了,于是月银便也放得迟了。

    平儿说这话是当着周瑞家的面,那周瑞家的岂能不向王夫人禀报?可见凤姐的事已经走了风,连王夫人也是默许了的。也因此平儿才敢告诉袭人——这位王夫人的新晋心腹。

    有种可能性是,三十六回王夫人询问欠缺月银时,凤姐当着薛姨妈的面虽搪塞过了,后来终究觉得不是长久之计,便索性半露半隐地找王夫人说了实话,当然会把原因推在家务艰难上,王夫人也无良方,只得首肯,所以凤姐益发大胆,平儿也不瞒人了。

    平儿且说:“他这几年,只拿着这一项银子翻出有几百来了。他的公费月例又使不着,十两八两零碎攒了,又放出去,单他体己利钱,一年不到,上千的银子呢!”

    一年有上千的利息,这是什么概念呢?
    第(1/3)页